畏寒蛋:三部手机·第三部

August 1, 2015

##作者 畏寒蛋

早晨八点半的旧金山,冷风犀利,雾气昭昭。横跨在闹市与青山之间的金门大桥被低沉而快速移动的白霭阉去了标志性的两根斜拉桥柱。大桥无精打采地趴在海面上。

在桥面正中央的人行道上,聚集了大一群人。进城上班的车流,也在那里减速。司机们伸长脖子观望,却只看见一对对丰满或无趣的屁股。围观者的正面则是一张张关切或焦急的脸。有些人在摇头。有两个人在落泪。

事件的焦点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站在桥栏杆外面的钢梁上,用胳膊挽着钢索。他埋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忏悔。一旦松开胳膊,他就会像麦秸一样从67米高的桥面坠下去。所有人都远远地站着,没人敢上前去交涉。

我,就这样紧盯着脚下的海面,害怕别人看到我的脸。腿有点麻,脑子很乱。我早就该离开了。我的来去与这个世界无关。没有人关心我。所有人都是可悲的伪君子和骗子。为什么他们还能这样兴高采烈的活着?为什么只有我想从这儿跳下去?

我不是一样的可悲么。我生下来就被人讨厌。我一无是处。连亲生妈妈都不要我!那天 Peter 骂得对,我就是一个连女朋友都找不到的丑八怪。连 Marilyn 都说我没男人味!我恨她!不,是我首先恨自己,然后才是恨她。

无所谓了,这个讨厌所有人和被所有人讨厌的人马上就要消失了。我会如何消失呢?是被水溺死,还是被水的阻力砸死?是头先着水么?唉,别想那些无用的科学了。只有最失败最听老师的处男才会琢磨这些垃圾。

Peter 他们早该砸烂那些可恶的仪器!只有我停止了实验,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多么没有意义!我还打破了 Ellison 的头。其实应该感谢他们才对。

为什么我是黄皮肤?还一定要请 Kirsty 去毕业舞会?Kirsty 怎么可能让一个 Asian nerd 去碰她?连从中国来的方娟都讨厌我。唉,那天的事太丢人了。Kirsty,我的金发天使,我永远的爱人,吻你!再见了!我会把你每一抹笑容带到天堂,伏在你温暖的胸脯里沉睡。

想到这儿,他悲伤到了极点。他既不希望 Kirsty 听到他的消息后悲恸欲绝,更不希望她无动于衷。她一定会无动于衷的。本来寄托在 Kirsty 身上唯一的一点儿意义,也将被证明是没有意义的。

他自己活着并没有意义,可其他人的意义又在哪里?他一直不得其解,并为之苦恼。人的意义只是为了培育后代么?可后代的意义还是培育后代。如果意义的结果是意义本身,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是有必要的,在结婚生子之后,人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而且很多人活得并不幸福,就像他爸妈一样?

他的很多童年时光也是在这种悲观、孤独、和混沌的反思中度过的。他始终缺乏的是几本好书,或者一位启蒙老师。可是,这样的要求对他可怜的父亲来说,似乎有些过分。

他也想到了父亲。他觉得这样离开,对爸爸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不会再为大学学费而唉声叹气,也可以用省下的钱买酒和还贷了。 他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从中国跑到这里,然后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连母亲都跑了。

他的手机铃声中断了他的思绪。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在悄悄靠近。他用冷得发木的手掏出手机。是父亲打过来的。他迟疑了一下,将手机静音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他本想把手机扔下桥,但此时看到父亲留了言。他愣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听这条留言。父亲显然喝多了,用沙哑的声音说:

“小兔崽子!又跑哪儿下贱去了。有种你别进家门儿…”

停了片刻,他含糊地说:

“儿子。你妈来 email 了,说下礼拜要见咱俩…”

“所以你赶快给我买两瓶老白干,再去拾掇一下,回来别邋遢得跟他妈鬼一样。”

他一撇嘴,大哭起来。几年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

哭到正酣时,他只觉得衣服一紧、天旋地转、然后屁股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像小鸡儿一样拎了回来。黑人抓着他的肩膀,边摇晃边扇动着厚嘴唇喊:

“Yo! Yo! Yo! Man up, bro! Don’t die! Don’t die! You are stupid, bro! You are stupid! Don’t suicide! Oh-my-god you scared my pants off! I almost fell out of bridge! You scared everyone’s pants off!

“Oh man, stop that, I can’t take that! Stop crying! F*** your shit, bro, stop! Come on bra let’s go and get turnt! …

“Hey! don’t push me, loser! I’m having a serious conversation with this young man! Can’t you see?!”

两位警察费了很大劲儿才让这位黑人平静下来。

他仰在人行道上,对警察的问话和拍打置若罔闻。他忽然意识到,哪怕母亲说五十年后见面,他也会等。那些关于生命意义的思索,忽然失去了意义。对母亲细若游丝般的寄托,竟能轻易地托起他全部的希望。他只想飞奔回家,狂吻爸爸的额头。

此时的浓雾已散尽,两根擎天桥柱雄赳赳气昂昂地撑起了整个金门大桥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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